章二

    “今日先到这里，”裴慎放下书，转而批改裴茉昨日的功课。

    曾还担心自己可能在上课途中体力不支，耽误裴茉的学习进度，谁能想这两年下来，他却是越讲学精神越矍铄了。裴茉进度也喜人，字迹娟丽悦目，所问皆对答如流。

    裴茉沉稳，即使裴慎允她能离开，她仍站在原地，默默注视裴慎。直到裴慎停笔回首，她依旧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师父，近几年才生出一些颊rou的脸逐渐展开笑颜。

    “师父，午膳快到了。我陪你用膳？”她收起桌上带有评语的纸张，并与从前的作业归拢一处，裴慎说每张都是她的心血，若她以后嫁人离开裴府，他还能留着当做念想。

    确定师承关系后，裴茉留在裴慎院中的时间不断延长——第一年，清晨天微亮时，她已在裴慎房中背书。第二年，正午日头高挂时，她在裴慎身旁陪他用膳。

    起先裴慎忧心她没一个同龄密友会不利于成长，时常赶她离开。可裴茉生性固执，只愿常伴他左右，毕竟在她眼中金银珠翠不如裴慎的一墙藏书。裴慎无话可说，自然随她去了。

    “端来吧。”裴茉将裴慎扶到圆桌前，又转身去取今日午膳，一刻不停地忙碌，让裴慎蓦然升起感叹。

    裴茉身强矫健，若能随他到京郊跑马，不知何种英姿。

    他正迩想时，裴茉已提着食盒进屋。裴慎久病缠身，饮食无不清淡精细，他曾担心裴茉忍不得口舌乏淡之苦，欲吩咐膳房为她另做一份。而裴茉对如此清淡的饭食习以为常，毕竟她以前从未吃过放盐的饭菜。

    裴慎最重礼仪，食不言。裴茉也噤声埋头吃，裴慎咽一口，她咽一口。

    她事事以裴慎为先，裴慎未曾言说却记在心里，每每想起都觉得熨帖又难过，若大哥更对嫡女尽心些，早几年将她寻回，她何至养成如此微小甚微的个性。

    他心中所思所想，裴茉半点也不知。她只怕她狼吞虎咽吓到师父，怕师父一人细嚼慢咽被她盯着让师父心生不快，故而慢点吃也好，饭后不积食，还能陪师父散步。

    午膳后裴茉照例随裴慎在后院散步消食。院中春枝几发，桃李吐蕊，一派好景。去年裴慎命人栽种的茉莉也抽出新枝，新绿舒卷，随煦风微动。

    满庭芳怡人，犹似拂去心上尘。裴慎此时心情最好，说话兴致也随之高涨，“茉儿，想学马术吗？”

    “师父也会骑马？”裴茉停住脚步，不偏不倚正站在茉莉跟前。

    裴慎半仰头，眯眼似在回想从前，“自然会骑。一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传胪唱名，拜谢皇恩后，就是骑马游街。”

    “那师父当年这三名中的哪一个？”裴茉听到师父提起旧事，也兴致勃勃，抓着裴慎的衣袖，要他继续说下去。

    文人气傲的毛病，裴慎有十成十，他如今已有亲传，岂有不炫耀的道理：“自然是状元。大哥当年先我一届殿试，不过是榜眼罢了。”虽说历年考题不同，考官的偏好也迥异，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大哥在学识上略逊于他，这是不争的事实。

    裴茉眨着眼，状元，榜眼，对她来说都是文曲星下凡的大老爷，是不可高攀的存在。她不由鼓掌呼道：“师父厉害！师父是文曲星君下凡托生！”

    “诶！莫要乱说。”裴慎不信神神鬼鬼，自然也不希望裴茉将他的真才实学当做飘渺无影的神仙附身，“你也不比为师当年差，若能参加科举，或许能做到为师曾经的位置。”

    这是裴慎肺腑之言，裴茉生性沉闷了些，但聪敏不逊于任何人，甚至让他找回几分从前的自己的影子。

    她要是男儿身，也许裴家就多了一个父子皆文豪的三裴美名。

    裴慎望向裴茉的目光既有痛惜也有称赞，可裴茉却独独盯着绿叶丛中含苞一点的茉莉花，她边专注地看边不经意地说：“父亲近日托人告诉我，及笄将近，明年要为我择婿。”

    “咳咳，”裴慎心绪震荡，“他都不肯亲自来同你说？不对！你才及笄，就要为你择婿，荒谬！”

    富贵人家的女儿及笄后也被当做宝，恨不得养在身边多几年，往往十七八岁才为其择婿。裴茉才被找回来多少年，他大哥疯了不成？！

    “让我去问他，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裴慎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把当值的大哥揪回来骂个狗血淋头，“他徐家，李家女都天真烂漫，就我裴家女恨嫁？”

    裴茉上前环着裴慎的臂膀：“我不想嫁，我要给师父养老。”

    “对，正是如此。”裴慎点头称是，“你是我之半女，婚约大事，若我不允，你不愿，大哥亦不能一个人做主。”

    “咳，今天先回吧。晚些我和大哥商量，茉儿别担心。”虽说有裴茉陪伴的两年里身体有所康健，但仍是不如当年，走几步已觉气短胸闷。

    他还能护裴茉多久，裴慎看着与自己交缠的手，心沉如秤砣。

    裴茉先于他半步，任他借力向前。每走一步，成年男子的重量都倾泄在裴茉稚小的臂膀上。裴茉一步一踏走得极稳，只是细看，她留下的脚印小巧玲珑却深嵌泥中。

    “茉儿，他日出嫁你想寻怎样的夫婿？”纵他有千般不舍，也明白裴茉终有一日要嫁人。裴茉提前与他透个底，他还能留意一下，替她掌眼。

    他自知时日无多，但裴茉这辈子不能没人护着，不是他，也该是他安心托付之人。

    “嫁一个对我爱护有加，又知识渊博，温和有礼，风度翩翩，气宇轩昂，有功名在身的伟丈夫，”裴茉掰着指头数，末了还补充道：“哦对，一定要有真才实学，而不是靠祖上荫庇。”

    “怕是殿试选状元才能选出这等人物，”裴慎也忍不住咋舌，别看裴茉年纪小，眼光实在高。

    裴茉醍醐灌顶，“对啊，我的夫婿一定得是和师父一样的状元，风光无两，俊美无俦，还要任职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