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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相遇(方夕若莫延)

    千里飘雪,天地一白。

    一个十余岁摸样的少年一手捂着小腹,一手用剑当拐杖,在无边无际的雪海中摇摇晃晃地前行。

    他浑身皆是伤口,靓蓝色锦袍上四处蔓延鲜红之色,紧捂在小腹的指间不停溢出鲜血,衣角的血水滴落不停,在雪地上留下点点殷红,只是很快便连着凌乱的脚印一起,被新落的雪全然覆盖。

    少年面容尚带稚嫩,眼中却涌动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悲痛与愤恨,他呼吸急促,脚步虚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可偏偏咬着牙,迎着风雪艰难地向前迈步。

    忽然,漫无边际的惨白之中出现一个黄色的光点,光点随着临近而疾速放大,少年看清了那是一辆马车。

    他直起了身子,对着飞驰而来的马车挥舞起了手臂,大声呼喊,似乎丝毫没有疑虑,为何这马车会周身散发金光,并且离地三尺悬空奔驰。

    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少年丢下剑,拼尽全力向马车冲去,如同要撞到马车上寻死一般。

    马车的马匹受到惊吓,踢腾着四蹄停在少年半步之外。

    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马头前,好似感知不到小腹的伤口正喷涌着鲜血,只是毅然决然地张着手臂,毫无退缩地拦着马车。

    “让开。”一个冰冷的男声透过紧闭的帘幕中传出,比周遭呼啸的风雪更具寒意。

    “救我、我是、镇北、将军、之子……”少年喘得厉害,拼死说出的一句话如同破风箱中传出呼啦声。

    “让开!”男子声音中多了不耐。

    “救、救我,我会、报答你……”少年决绝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哀求。

    未及马车中的男子再开口,一个轻微细弱的声音传出,“爹爹……”这声音似乎是个幼女,只是听起来比外面濒死的少年还要虚弱。

    “若儿!”原本冷漠的男声瞬间转为惊喜,再开口时语气轻柔到了极致,“莫再说话,我会救他,你闭目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少年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马车落到地面,帘幕后传出冷淡的男声,“上来。”

    少年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马车,染血的手刚要掀开帘幕,又听见男子在里面冷冷呵斥:“留在外面。”

    少年身体一顿,似再无力支撑,拽着帘幕慢慢滑下,在那块厚密且素雅的布料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少年趴在马车前室的木板上,执拗地想要睁着双眼,奈何眼皮似越来越沉,最终紧紧闭拢。

    ——

    一个陈设典雅的房间中,少年缓缓睁开了眼,他微微转头看了看,见房中无人,便自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掀开被子看了一眼,面露惊喜,全身伤口皆已愈合,只有小腹上裹着绷带。

    拿了备在床边的衣服穿好,他起身下了床,走出了房门。

    外面是个花木葱茏、景色怡人的四合小院,四面的房间各个房门禁闭,院中空无一人。

    他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对着正门的房间中传来了一个熟悉且冷漠的男声。

    “进来。”

    少年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身姿挺拔堪称伟岸的黑袍男子正背手站在床前,他的面前有一道隐隐闪着黄光的无形屏障,将房间的床帏和其余地方隔开。

    少年的目光在那道奇异的屏障上停留了片刻,脸色变了几变,对着男子背影单膝跪下,压低了声音开口,“多谢恩公相救,莫延今生必衔环相报,万死不辞!”

    “是她救的你,与本尊无关。”男子看着床上小小的凸起淡声开口,而后转过身来。

    莫延看清他的长相后呼吸一滞,连忙低下了头。

    男子面容刚毅,眼神冷峻而锋利,眉宇间皆是肃杀,他淡淡扫了莫延一眼,启唇说道:“起来吧。”

    莫延起身,低声询问:“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方禛,无相门门主。”

    “无相门?我未曾听过这个门派……”

    “你应已猜出,本尊并非凡人。”

    莫延浑身一震,又拜了下去,轻呼:“多谢仙师相救!”

    “造化罢了。”方禛又转身看向床上小小的一团,“她是我的女儿夕若,本尊要暂离几日,你若真想报恩,便好好在此陪她。”

    莫延郑重点头,正要再说几句话表态,却见方禛回眸看了他一眼,瞬间消失在了房中。

    莫延呆愣了一下,张开手看了一下手心的汗,慢慢起身,走近了那道屏障,看清了床上少女。

    她只有五六岁,小脸只有巴掌大,下巴尖尖的,鼻子和嘴巴精致小巧,皮肤细嫩无比,嘴唇和面颊却微微泛白,此刻双眼紧闭,睫毛纤长在眼睑上留下淡淡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纤弱易碎的白瓷娃娃。

    莫延坐在少女床前打算守着她,但很快被鱼贯而入的女弟子们赶到了一边。

    那些女弟子们轮番值守,掐着时辰喂药,哪怕少女昏迷着,都能一滴不漏地喂进去。每日晨起和傍晚时分还有一位青袍医师来为她把脉,屋中从未断人。

    如此一来,莫延什么也插不上手,但他似乎认定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干站着也要守在方夕若房中,女弟子们都笑他这个小郎君长得俊俏伶俐,却固执得像个呆瓜。

    守着昏睡之人到底无聊,那些女弟子值守时都开始找莫延聊天。

    第一次被搭话时,莫延还恭敬地提醒那位女弟子莫要打扰病人休息,那女弟子大笑了一场,指着那层淡黄色的屏障,狠狠为他科普了一下什么是结界。

    几日下来,莫延了解了一些修仙界、无相门、方禛以及方夕若的信息。

    方禛是修仙界有名的剑修仙尊,本和道侣是一对逍遥散仙,但他的道侣在怀胎五月之时被仇家围攻,重伤中生下方夕若后撒手人寰。

    方禛为了报仇创立无相门,教习了众多弟子,短短五年成了修仙界有名的剑修大派,将全部仇家揪出灭绝,为亡妻报了仇。

    只是他再怎么厉害,他那个侥幸存活女儿却注定了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日日吃着灵丹圣药,也挡不住她隔三差五犯病。

    这次就是方夕若又犯了重病昏迷不醒,被方禛送到了药仙谷医治。

    这药仙谷位于修仙界和凡尘接壤处,谷主白仪是能够起死人而rou白骨的医仙,平日里只接待修仙界大能,只有凡间爆发重大瘟疫时才会派弟子入凡间援助。

    那些女弟子无一不感慨莫延命数好,他来时浑身的伤,可不是凡间大夫能救得回的。

    确实如那些侍女所言,几日下来,方夕若还没醒,莫延的伤却痊愈了,全身筋骨活络,看起来比以往还要健壮。

    他削了把木剑,开始不分昼夜地在庭院中练剑,但也不忘隔上一两个时辰去方夕若房中看上一眼。

    一日深夜,莫延正练剑到兴起,一个漂亮的回身穿刺后,猛然回头,盯着门口披着薄毯的女娃娃,双目瞪圆。

    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白色绒毯之下只穿着轻薄的鹅黄色寝衣,小巧的双脚赤裸地踩在地面,晶莹圆润脚趾似乎因受冻而白里透红,过分白皙的面颊在月光下泛着荧光,整个人像极了白玉雕琢成的玉器,唯有那双杏眼水盈盈的流转着几分生机。

    看到莫延转身那刻,方夕若立刻竖着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而后指了指房内,向莫延眨了眨眼。

    莫延看到今夜值守的女弟子坐在桌前,以手撑脸睡得正沉。

    莫延狠狠皱了一下眉,快步走到她面前,连着绒毯将她一把抱起,冲进房内塞回了床上。

    他用了轻功,全程并未发出太大声音,但那个女弟子还是“激灵”一下醒了过来,看清床上的场景后,大喜过望,极快地说道:“莫延,你帮我看着方小姐,我去喊白医仙过来。”然后跑出了门。

    被强塞到被中的方夕若微微翘起了嘴,面上是超出她这个年龄的叹惋,开口时声音却依旧是幼女的稚嫩娇气,“都示意你不要发出声音了,你还是把她吵醒了。”

    莫延面上有些无辜,干笑了一下赔了个礼,而后又似想起什么,蹲在床前笑着哄道:“方小姐,以后若想出去玩,也要穿好衣服。”

    “我知道。”

    “可你刚刚……”

    “我不会自己穿衣。”

    “那可以喊……”莫延说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

    方夕若转头看着莫延,稚嫩的面容、稚气的声音,说出的话却一本正经:

    “月jiejie是练气,还需睡眠,白伯伯白日里要救治病人,只有晚上才能打坐片刻,现在却都要被我惊扰起来了。”

    被比自己小上那么多的女孩子训诫,莫延脸上有些尴尬,“抱歉啊,我不知道……”

    “也不怪你……”方夕若突然低垂下头,流露出几分懊丧,莫延眉心一跳,正要开口,又见她抬起头问道:“你叫莫延是吗?”

    这突然的转变让莫延愣了一下,“啊、是,我是。”

    “那是你拦了爹爹的马车?”

    “对。”

    “你是剑修呀?”

    “我只是凡人,略通剑术。”

    “凡人?”少女微睁的杏眼紧接着问:“那你是哪里人啊?”

    “雍州。”

    “雍州在哪呀?”

    “雍州在北境罗扶山以北……”莫延刚适应了少女连珠炮一样的发问,正要为她耐心讲解,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而后白仪和那位女弟子一前一后迈入房中。

    方夕若顿了一下,略撑起身子,轻轻喊了声:“白伯伯。”

    “夕若醒了啊?”白仪笑眯眯地唤了她一声,撩袍坐下为她把脉,片刻后抬眸笑道:“脉象浮了些,看来夕若刚刚很开心啊?”

    方夕若抿嘴笑了一下,乖巧地点点头。

    搭在她的手腕的手指略移了一下位置,白仪沉吟了一下,温声说道:“开心是好事儿,只是以后要在室内玩儿,可不许再出门了。”

    站在白仪身后的女弟子瞬间变了脸色。

    方夕若顿时心虚起来,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夕若知错,不该偷跑出去,求伯伯莫罚月jiejie……”

    “你放心吧,你这不好好的,罚她做什么……”白仪略叹了一口气,将方夕若的手塞回被中,“倒是伯伯要拜托你,别让你爹知道谷中人失职,我这药仙谷可经不住你爹一剑啊……”

    方夕若脸色白了几分,“爹爹不会知道的,夕若知错,以后定然不会了……”

    “别多想,伯伯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身体尚虚受不得寒气,等以后调养好了,随你怎么玩儿。”白仪抚了一下她的脑袋,“休息吧。”

    方夕若缩在被子中,“多谢白伯伯。”

    白仪起身离去,路过莫延的时候淡淡看了他一眼,莫延接收到眼神,顿了一下,紧跟着他走出了房门。

    “夕若既是喜欢你,你便多陪陪她,只是不要由着她胡来,她五脏衰微,气散血亏已是虚耗,随便一场小风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莫延仰头看着他,呆愣住了。

    白仪虽是谷主又被尊称为医仙,但待人向来和善,哪怕是对莫延这个凡间来的孩子也一向和颜悦色,现在却面色严肃,语调平静却透着冷厉。

    “她……这么严重吗?我、我需要注意些什么?”

    “避风忌寒,其余的你可以问祁月她们。”

    “是。”

    白仪走后,莫延在院中呆站了一会儿,揉了揉脸,缓和了一下神色,返回房中。

    方夕若听到声音,立刻撑起手臂起身,看清莫延那刻,原本兴奋的小脸滞了一下,rou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你快躺下!”莫延快步走到床前,将她按了下去。

    方夕若躺下以后还在盯着他的脸,半响才闷声开口:“白伯伯和你讲了我的身体?”

    莫延不知道她是如何猜到的,愣了一下才说:“嗯,方便我今后照顾你嘛。”

    “我才不需要你照顾!”方夕若似乎生气了,以稚气的声音扔出一句狠话,一翻身背向了莫延。

    莫延看着床上凸起的一小团更加不解,但似乎也没在意这种小孩子闹脾气的行为,替她掖了掖被后背撑起的被子,转身走到了候在一旁的祁月面前,将她请到门外,躬身请教照顾方夕若的细节。

    祁月让莫延拿来纸笔,眼神瞥着方夕若的房门,毫无保留地逐一讲述。渐渐地,莫延脸上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讲完之后,祁月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们猜得果然没错,方门主带你入谷,就是为了让你当方小姐的玩伴。”

    这语气太过悲惋,莫延将目光从纸面上移开,看向祁月,似有不解。

    祁月见他如此,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

    “方小姐性子倒是好,但她身体实在太差,药仙谷的人都围着她转也挡不住她犯病,她那个爹修为已至炼虚,又把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少一根头发,那威压就冲着伺候的人压了下来,这谁受得了啊!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爹不待——”

    “祁月姐!”莫延微微拧眉,极快地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祁月突然意识到她的话有多不妥,连忙“呸”了两声,四下望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我们也都可怜她,但也不敢往她面前凑太近,况且你还是个凡人,听jiejie一句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每日去露个面待一会儿就走,待的时候也尽量离远些,免得运气不好遇上她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