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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



    第二十七章

    自杀未遂。

    这四个字就是一把由他毫不犹豫挥动的铁锤,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被撼在原地,不知所措,只留下本能让我紧紧地握住他带有旧伤的右腕。

    余光瞥见床头柜上竖着的相框,里面装着一张怎么看都别扭的合照。

    它看起来是在莱米的高中入学式当天拍的,我对着镜头流露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在强颜欢笑,穿着校服的莱米则是神色冷淡地瞥向一侧。

    两人之间的间隔足够容下第三个人。

    我收回目光,用背紧紧抵住门板,面上维持着冷静的神色,心底里无奈的苦涩只多不少。

    莱米口中的我与他是理应作为家人的姐弟,然而他看向我的目光并不像看待与自己血脉相连的jiejie,反倒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一切都像一团糟:未知的梦境,不该出现在我梦中的弟弟,以及我和他糟糕的关系。

    我仍然稍显昏沉的大脑短时间内无法处理如此过量的信息刺激,只能优先地从中挑选出与我而言是最紧迫的那个选项。

    “莱米,你听我说……”

    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执拗地与他对视:“我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实在是不像姐弟之间该说的开场白。

    刚一开口我就立马后悔了。

    然而话已经出口,我只能语无伦次地继续道:“我……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个合格的jiejie,我很惭愧我对于现在的你一无所知,尽管你说我一直都清楚。”

    “我之前可能不够关心你,也可能做了伤害你的事情。”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方才莱米短短几句的冷淡话语,努力地从少得可怜的信息量里凑出一个暂且合理的安抚来,“无论如何……伤害自己是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要用这种事情对待自己,好不好?”

    “说教可以留到晚上吗?”然而莱米的眼神始终无动于衷。

    他稍作用力地抬腕,便轻松地挣开我的手心:“我上学会迟到。”

    “啊……对不起。”我回过神来,垂下手讪讪地道歉,“你快去吧。”

    现在还在清早,想必没有谁愿意一大早就跟家人起这种冲突。

    我连忙从门前让开,让他擦过我的肩膀出门,随后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跟在他身后,顺手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时间还早,要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

    莱米的回应仍然冷淡,但我却松了一口气。

    至少我和他的关系没有差到他会无视我的地步,比想象中要更好一点。

    他路过客厅时顺手取下挂在沙发背上的校服外套,穿上的动作倒是跟我印象里他抖开斗篷时一样利落。

    漆黑的立领外套左侧还别着汉字名牌,我辨认出这是我公司附近那所直升中学的定制校服。那是所偏差值很高的男校。

    桌上热好的早餐微妙的是一人份,眼见莱米只是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牛奶就要出门,我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下了劝他多吃一点的话。

    “路上小心。还有就是……”

    目送他到玄关处时,我踌躇着,最后仍是不甘心选择继续方才那个讨嫌的话题:“你手上的伤……”

    “看来jiejie今天真的睡傻了。”出乎我意料,莱米居然愿意回应这个话题。

    他褐绿的瞳孔无光时更倾向于幽深的黑绿,玄关的台阶差让我得以与他平视。

    他明明面无表情,我却不知为何从他被凌乱前发遮住大半的眼瞳中,读出些许自嘲的情绪来:“好吧,我答应你,暂时不会再做这种让你担心的事情。”

    “在你想起来你本应该清楚的那个原因之前。”

    ……

    …………

    “告诉我,你刚才透过真实之眼,看到的是什么。”

    掷出的问题先落在了一片沉默之上。

    明明是彼此之间的对话,短弓和长刀却不约而同地岔开视线,又偏偏一同落在他们还困于梦魇之中的人类指导者身上。

    结罗脸上开朗的神色淡了些许,但他仍旧弯着眼睛,呼出一口气后叹息般地摇摇头,罕见地露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困扰的笑容:“你是故意这么问的,莱米。”

    他单膝蹲下来凝视着她的脸,曲起食指擦去她眼角不知为何流出的泪水,稍长的黑发垂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遮去他垂眸时的神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说道。

    实话。

    他居然敢说实话。

    这个回答既算预想之外,也算意料之内。莱米沉默地注视着结罗替她拭泪的举动,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按上短刀,缠了防滑绳的刀柄触感冰冷粗糙,他忽而又松开了手。

    直到长刀的手指从她被泪水沾湿的眼角离开,莱米才缓缓开口道:“你明明可以撒谎的。”

    “你也清楚,同类之间,无论说了什么我们都会当权没有听见。”

    “没办法,我讨厌谎言。”闻言,结罗再次弯起他那双靛蓝的眼睛,“只说真话。”

    “况且,我无论是说谎还是说实话,对你而言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是吗?”

    结罗脸上仍然带着笑,他漫不经心地踢开那些窸窸窣窣,仍然不屈不挠想要重新爬上人形的血rou之躯的骨爪,朝短弓耸耸肩。

    莱米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

    “不说这个了。”短弓侧过脸,敛下眼睑不再追问。

    他擅自结束了这个由他率先挑起的话题,转而看向紧闭双眼,颦蹙着从眼角不断滚落泪水的她,冷道:“说回她。她要是不能够依靠自己从梦中醒来,我们就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你这种喜欢明知故问的说话方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结罗抱着手臂,难得地抿唇无奈道,“再等一会,如果对老师的意识侵蚀还不能停下,就用脉血冲碎巢xue……只要有一个破口,就能有办法送她出去。”

    长刀伸出右手猛然攥紧了拳,他稍微凝神,体内的脉血便如同点沸一般涌动起来。

    如同方才莱米无需化弓就能徒手捏碎女妖的骸骨那般——先是从手背骨节间用力凸起的青筋开始,血管脉络因流动的血液透过皮表,像有生命的触须那般迅速爬满整条手臂。

    “你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吧?”

    结罗松开手,体内翻涌的血液瞬间平静下来。

    他侧目瞥了短弓一眼,像是感叹对方的不坦诚那般,勾起唇角了然道:“如果老师真的醒不过来的话。”

    人形异常的脉血涌动让悬挂于整个巨骸生殖巢中心的庞大妖目狰狞地睁开,莱米用无神的双眼与之对视,没什么情绪地勾勾唇角:“是啊。”

    “我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人类的。”

    莱米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玩出鞘的短刀,磨得发亮的老旧刀锋在半空中打转,又被少年的手指利落接住,在指间潇洒地转了一圈后,噌地一声入鞘。

    “不过,这可是歌黛的王巢。”他轻轻地皱了皱鼻子,过分敏感的嗅觉在浓度过高的脉血里简直要被熏到失灵。

    “这个东西大概吃了不少人,脉血的气息浓得我都觉得有点想吐了。”

    “血不可逆,逆冲脉血是跟自杀无异的攻击行为。”短弓毫无起伏的声线平静地回荡在酸液滴落的巢腔之内,“即使你在梦中什么也没看到,但想必你对这头女妖的能力清楚一二……在不能够变回原型的前提下,要破坏这种程度的巢,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我和你都会因为脉血耗尽折损在这里。”

    结罗因莱米“不过就是”的用词再次笑了起来,他抻了抻手臂,活动了一下惯用手的手腕:“确实。”

    “既然意见一致,那么情况不对的话就这么办吧。”他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语气活泼得像林中雀跃的羽鸟。

    “毕竟,为主人折断,也不失为一种武器的浪漫来。”

    ……

    …………

    【姐弟关系   调整】

    【家人   关系不和】

    【青春期   姐弟相处】

    搜索引擎弹出来的前几页关键词大部分都是偏向抱怨的生活讨论帖,发帖人或是弟弟或是jiejie又或是为此苦恼的父母,然而却没有一条情况能够作为很好的参考。

    我勾动拇指无力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贴文,又看了几条毫无帮助的水贴后,无奈地点了关闭键。

    明明性格没变,对我的态度却微妙的天差地别。

    作为我弟弟存在的莱米戒备心比作为短弓的他要重得多,原先只是冷淡的眼神现在接近于无波无澜的冷漠,他完全不愿意亲近我,在家的时候多半也是沉默。

    我想平白无故出现在我梦中的他一定有着重要的缘由,说不定就是破解女妖这场幻梦的关键所在。

    只可惜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这两天我不屈不挠地想要撬开他的嘴巴多说几句话,然而几乎每每都败在他那跟铜墙铁壁没有区别的黯淡双眼之下。

    “哎……”

    光是想到那孩子油盐不进的态度,我就忍不住叹气。

    我心不在焉地转动着一次性搅拌棒,马克杯里热腾腾的咖啡液摇晃打转,白色的奶精渐渐融化其中。

    一脸苦相的我引起了同样在茶水间泡咖啡的女同事注意,她凑过来好奇道:“怎么了?这两天上班看你都愁眉苦脸的。”

    同事与我同期,但大了我几岁,并且早早地就成了家,孩子没记错的话……大概正好是小学要上初中的年纪。

    “那个……是家里的事。”这正想摇头说没事的我精神一振,我犹豫地斟酌用词道,“我跟我弟弟的关系不是很好,在家里也没什么话聊……这让我很苦恼,我觉得我和他之间不该是这样,但一直找不到沟通的机会。”

    跟小孩有关的话题果然勾起了同事的兴趣,她翻转内腕瞟了一眼手表,午休时间还长,她便端着茶杯靠在茶水间角落的吧台边缘:“我记得你弟弟好像是读高中了?”

    我盯着杯中的咖啡,心里推算了一下那张合照的拍摄日期,抬手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是,去年上的高中。”

    “哎呀,正是青春期,这种时候的监护人最要命。”同事略带同情地点点头,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年龄差摆在这里,多温柔的家长都会被嫌烦,没话题也是常有的事。”

    是了。女同事的话让我醍醐灌顶,如果以现代的年龄来算的话,我和莱米差了几乎十岁。

    “可能是吧。”我顺着她的话苦笑起来,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在去桑奇黎的兽车上时,我半是羞恼地掀开帘子下车时,身后传来的那声很淡的笑。

    我难掩失落,不由得喃喃道:“我原以为我们关系还不错的……”

    “话不能这么说。”同事听到我的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摇头,“这个年纪哪怕亲近jiejie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不过能让你这样好说话的jiejie这么苦恼,听起来真是个坏小子。”她打趣我道,随后有些好奇地看向我:“哎,说起来你弟弟上的哪所高中?”

    “集英。”我翻了一下手机的相册,入学式那张拜托路人拍照的合照果然是存在我的手机里头的,我点开以后将屏幕递给同事看,委婉地提醒,“这也是我跟他为数不多的合照了。”

    “哇……长得又好脑子又好使。”果然偏差值高的学校就是出名,同事凑过来看照片时忍不住调侃我道:“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借这个话题来炫耀自家弟弟在集英念书来了,去年主管的儿子就没考上,恨铁不成钢地抱怨了好久呢。”

    “其实我觉得你弟弟并不是讨厌你,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她当然注意到了那张合照的距离感,她只看了几眼便瞥开视线没让我难堪。

    她低头浅浅呷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成长不就是这样子的吗?除了孩子,我们也该学会从试图绝对了解他们的自尊心中脱身,承认自己是个不完美的家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浮窗弹出晚间有紧急暴雨的天气预警和新的工作邮件,我抬手划去弹窗,与同事心照不宣地结束了闲谈。

    “集英就在我们公司对面。”她拿着茶杯先走一步,回到工位前意有所指地冲我笑笑,“说不定下班的时候你就能得到答案了。”

    下午发过来的工邮内容繁琐得让人焦头烂额,等我埋头处理完,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正常下班点的两小时后。

    饭点早就过了,我坐在工位上伸了个酸涩的懒腰,走神思考着要不要干脆在回家路上的便利店买个半价便当凑合,窗外劈下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雷声轰然,我才陡然惊醒我现在的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完了完了完了……

    我赶紧签退,小跑着出大堂时又转身折回去问前台借了一把折叠伞。

    我踩着高跟哒哒地走着,手上也快速地编辑着对话框里的文字。

    【下暴雨了】

    【你带伞了吗?到家了吗?】

    自动感应的玻璃门打开,风裹挟着雨斜斜地吹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额前避免被雨水刮脸,半眯着的视线里,却看到了一个此时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是莱米。

    他撑着一把足够遮下两个人的黑伞也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制服的裤腿处颜色更深,显然是吸饱了水分。

    路灯的光晕穿透潮湿的雨雾落在漆黑的伞面,水珠顺着伞骨的弧度不断分开滑落,透过雨,他本来就缺少光亮感的眼瞳绿得发黑,注视我的眼神郁寥得如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尚未发出的消息没有了发送的意义,我的双腿不受控地动起来,手中明明拿着借来的公用伞,我却下意识地钻进这满天的雨幕之中,朝他跑去。

    我这般的举动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莱米难得一怔,随后皱起眉将雨伞倾斜过来,将我完整地纳入伞底之中。

    “你真是……”他想说点什么但又硬生生地忍住,只是垂下眼低声埋怨了半句,“算了。”

    “等了很久吧?”我注意到他的肩膀也被飘飞的雨水打湿,只是方才离得远,黑色的制服不太显色。

    我按捺住心底里争先恐后浮上的愧疚,掏出纸巾按在他的肩上吸水,认真地跟他道谢:“谢谢你来接我。”

    “因为有人既没有开车也没有带伞。”

    莱米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冷淡地勾勾唇。

    我笑着受下这句挖苦,心底里的叹息如同被雨水浸泡,膨胀发酵着。

    ……他就是这种地方很矛盾。

    热好的一人份早餐,暴雨时撑伞的等待,合照里别开的视线,手腕上不容触碰的禁区。

    他于我疏远又亲近,无话可谈又紧密相连,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和与不和都变得模糊。我不得不挫败地承认,我没办法依靠我个人的理解去剖析这个孩子的所思所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又是否能在及时地找到梦境的出口之前,了解清楚那个“我本该清楚”的原因?

    放于手袋里的手机忽而震动起来。

    我缓下脚步将它从袋囊深处掏出,屏幕上的联系人提示却让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来电显示:

    【结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