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告解室
2.告解室
“我希望您帮我的妻子驱走‘那个人’,您想的没错,那个人,指的就是鬼——我希望您能帮助我将她身上的鬼驱走。您接待过罗琦香吧?但是我老婆的癔症和罗琦香可不一样,就是鬼作祟、鬼上身了,绝不是其他不三不四的原因。” 辛西亚和崔俊杰来到圣心耶稣像侧面的布道桌坐下,辛西亚坐在神父的位置,崔俊杰坐在她的对面。布道桌紧挨着一扇半开的小型拱状彩窗,细细密密的雨丝渗进来,在窗台上聚起一小块水洼。 崔俊杰拧着浓眉,被日光照的有些不适。而辛西亚的位置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的身子靠她那边近了一些,试图躲避刺眼的光线。 “善真是南大的行政老师,她节食,常年健身,身体可好了。可是一个月前,她开始喝可乐,每天一罐,我调侃她怎么开始喝碳酸垃圾了,她不回答,像是丢了魂一样。这个失心疯!然后她开始做噩梦,”崔俊杰蹙眉,“她经常半夜突然醒来,大声吼叫,像刚刚那样。” 男人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几天后,她开始睡不着觉,把我弄醒,说床边有人,翻来覆去,烦死人了!我老婆说,她回来了,她来了……” “‘她’指的是谁呢?”辛西亚边记录边问。 崔俊杰扫了一眼她的字,是龙飞凤舞的英文。尽管他英语从未及格过,但是并不妨碍他欣赏她写字。 崔俊杰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 “是我和赵善真的高中同学。” 辛西亚笔尖一顿。 崔俊杰微微吸了吸鼻子,他似乎闻到了极淡的香气,好似《圣经》中东方三贤士献给初生的耶稣的乳香,散发着温馨清纯的木质香调。崔俊杰不确定这香气是从她握笔的手背上散发出来的,还是别处。 他微微抬眼,对上她的胸脯,鼓鼓地包裹在一条V领紧身衫之后。 崔俊杰的喉结动了动,慢吞吞地辩解:“其实吧,这也是个意外。” 男人无可奈何地叹气,神色并不紧张,反而像卸货一般倾诉给她,“我的妻子和我读的是同一所高中,包括罗琦香,还有……那个人,我们都是要好的同学。你懂吧,她们女生总是有点小心思、小摩擦,大家打打闹闹——那个姑娘就失足掉井盖下头喽。” 他紧攥的手松开,再度肯定自己,“就是这样!” 辛西亚没有抬头。 崔俊杰倾诉完,像是丢掉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僵硬的面皮也舒缓了许多。他靠近些辛西亚,视线黏在她脖颈的弧度里。细颈之下,是包裹着胸脯的紧身衫,鼓鼓的,露出一圈白色的蕾丝边。 崔俊杰的目光沿着那一小圈白色勾勾画画。他认真思考,这一圈是内衣的蕾丝边,还是假两件设计? 辛西亚停下笔,好像对一切一无所知般同样凑近他,她的眼珠在光下呈现片刻奶油般的浅棕,比玻璃珠子还澄澈,表层像罩了一层迷离的水雾。 在雨敲窗棂的滴滴答答里,温热的气息扫过来,在耳畔有些痒。 “崔先生,你们和她是朋友吗?”她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崔俊杰的目光黏在白色的蕾丝边上,好像并没有听清她问什么。他的大脑像灌了胶,全部粘黏成了纸浆。 “嗯……”他含糊地回答着,又好像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 “你们真的拿她当朋友吗?”她靠的更近了,几乎贴上他的脸庞。 “啊……”崔俊杰感受到她的气息全部扫在他面颊上,像涌动的guntang的海雾。 “朋友……”他呓语般地回答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要抚住眼前的脸庞。在教堂的暗角,妻子看不到的盲区,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嘭!”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吓得崔俊杰立马缩回手,“啊”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 “谁?怎么了?什么声音?”他惊恐地跳起来。 辛西亚坐在布道桌后,神色晦暗不明。 赵善真还好端端地躺在长椅上,没有转醒的迹象。崔俊杰的心吊在半空中,他想起那个传言,西顿教堂闹鬼,从一九四七年就开始了…… 空旷的死寂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狗叫。 崔俊杰的身子抖了一下,尴尬地瞥向一动不动的辛西亚,干笑两声,“哈哈,哈哈,教堂里养了狗?” 长长的黑色的刘海搭在额前,不知是不是崔俊杰的错觉,这一刻的辛西亚有些冷淡。 “一只野狗。”她的红唇撇了撇。 崔俊杰微微舒口气,“辛西亚小姐,野狗可不能乱养,会乱咬人的,说不定还带着脏病。” 辛西亚的语气里带上嫌弃:“是挺脏的。”她赌气一般地说:“扔了算了!” 崔俊杰附和:“是啊,脏东西要扔掉!流浪狗怎么能和人住一间屋子。” 好像是对他们肆无忌惮的对话十分不满,那声狗叫变成了压在嗓子里的咆哮。 崔俊杰的腿一抖,警惕地环绕四周,长椅、圣水坛、告解室,主祭坛的二楼是管风琴,他还是没能找到这只野狗藏在哪儿。 辛西亚扣上钢笔盖,合起本子,“崔先生,我看今天我们先到这里吧,赵女士需要休息,我建议您先带她去医院清洗包扎一下。” “嗯?”崔俊杰回过头,“哦,好的,那我们下次再来……” 辛西亚起身送客,长长的白外套随着她的动作飘荡在两条纤细修长的小腿边。 崔俊杰从怀里掏出两张名片,第一张写着“鼎森高尔夫俱乐部总经理,崔俊杰先生”,第二张则是“鼎森户外运动中心,崔俊杰先生”。 两张名片在辛西亚的细白的指尖交叠了一霎,她挑了挑眉。 “可以Call我。”崔俊杰露出一口白牙。 教堂外的雨已经停了,品字型穹顶之上,挂着半截浅浅的彩虹。小贩在教堂的铁花门外面卖乌豆芽和熟梨糕,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辛西亚目送黑色宾利远去,眉目在湿气里模糊不清。 她关上了教堂的大门。 哥特式的长廊,沉溺在昏暗的阴影里。尽头的主祭坛却是明亮的,一如既往的神圣庄严。 辛西亚将腹腔中的浊气缓慢地吐出来,大脑呈现片刻缺氧的真空。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寂静的室内只有嗒嗒的脚步声。当她路过告解室时,那里有一道低沉的、带着些哑意的咳声。 辛西亚的脚步像被拴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动了。 这道压抑着的声音真熟悉,在她还是个17岁少女时,病的快要死掉了。教堂的一楼正在做礼拜,虔诚的信徒拜伏在十字架基督像前,亲吻受难基督的脚背。 而那个男人——她的教父,穿着白色的教袍,捧着福音书,垂着眼睑,立在雕刻着拉丁圣师的棕木讲坛之上。 她能看到他手臂起伏的线条,和被纯白领巾包裹的喉结。上帝眷顾他所在的位置,彩虹光都聚集在脚下。 辛西亚趴在管风琴的后面,在药物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幻觉里,痴迷地盯着他的背影,听他用天鹅绒一样的嗓音讲经。 她偷了一本他平时常翻的圣经,所以他不得不换了一本新的。 辛西亚翻开纸页,粗糙的纸面摩在指腹,带来战栗的刮擦感,就像是他的手抚过她柔软的脸颊,带着轻微的责备。 这本圣经已经被翻得有些旧了,辛西亚一行行指读这些晦涩的英文单词,想象他的目光是如何垂落其上。 她决心礼拜活动结束后就去忏悔,尽管这样的“偷窃”行为她做了许多次—— 她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本书、一支钢笔,还有一枚他西装上脱了线的金色纽扣。 她压在脚下,趁他回头的瞬间,捡了起来,然后悄悄地藏在了枕头之下。 梦里也有这样一枚金色纽扣,不过中间镂空,边缘变细,最后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辛西亚对着戒指咯咯笑。 回忆如潮水铺天盖地。潮退后,只余那间小小的告解室留在眼底。 他离开了很久—— 辛西亚慢慢地想,久到她快要忘记他的手掌是什么温度。 十七岁那年,他把濒死的她带回教堂,用清水洗涤她的双手,告诉她神爱世人。他给了她面包、水、体面的身份——又消失。 辛西亚一步步走上前,拉开告解室的木门,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