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源雯番外阴篇一 塌上忆昔

    Ⅰ

    源洛生昏迷之时，源雯半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一天两夜，身心疲乏却不曾说出半句怨言。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经很久了，苍白的面色总能给人带来一丝不祥的预感。

    望着弟弟脸上被自己打的淡红巴掌印，源雯只觉心酸至极。

    源洛生的一言一行实在是太让人震惊。

    向来不敢反抗父亲的他不仅踢了源常平一脚，嘴里竟然还说什么“要杀了父亲”之类的话……打他一掌本是希望他能因此冷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扇得过于用力，才造成了现在这样让人难堪的局面。

    “阿源，你会恨我吗？”源雯红着眼抚上弟弟的脸，一时更感悲伤。

    她也知道弟弟想打父亲的事谈不上有什么对错，毕竟源常平从来就没把他们当人看过，源洛生心里有气想要报复也是正常的……然而她却不希望弟弟也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只会使用暴力的人。

    她只希望源洛生明白，崇尚暴力、恃强凌弱之人终究会被暴力所反噬，这是源雯在社会上认识到的最深刻道理。

    与小她十岁的弟弟不同，源雯身为家里唯二的女性早早就和母亲一起背起赚钱养家的重担，因而社会阅历较源洛生丰富不少。

    养父源常平沾染赌博恶习后早已与社会生产脱节，不但从不为家里分担经济压力，还经常抢夺家里的积蓄用于赌博……她无数次生出过将养父告到官府的念头，却又无数次因为感念他的收养之恩而生出犹豫。

    夜深人静时，她望着弟弟毫无血色的脸忆起昔日往事来。

    辍学打工，没日没夜地干活……无论生活过得多苦多累，也无论挨了多少毒打，十几年来源雯和母亲芸氏一直都苦苦维持着行将破碎的家庭，从无怨言。

    然而，她作为一界凡人，意志力却也不是一直都十分顽强的。

    她也有精神濒临崩溃之时，她也曾想过要从海边的大堤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死了算了，从此与这个黑暗的世界告别。

    这些念头后来都随着一道婴儿啼哭声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

    源雯十岁那年，源洛生降生。

    他来得十分突兀……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芸氏肚子日渐变大的情况下，他于某个夏日的夜晚突然降临。

    初生的他小得可怜，不过巴掌大小的他只有半斤多重，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能活到第二天。

    营养不良，发育不全，活不长久……每个见过他的医生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并拒绝救治，哪怕是一剂营养液也不肯多加施舍。

    捧着身体冰冷的幼婴跑了大半夜，源雯都已感到心灰意冷，母亲芸氏却是不愿放弃。

    “万一能活呢？”芸氏大睁着眼望向源雯，水灵的眼中散发出清澄透彻的光。

    夏日是炎热的，源雯却清晰地记得，弟弟降生的那个夏夜是十分寒冷。

    求助无门，母女二人只得打道回家。

    深夜，热风和冷风交替着从屋内洞穿而过，她和母亲蜷缩在房内的角落里，不时交换抱着怀中的婴儿……她们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那幼婴传递些许温暖。

    即使深知结局难以改变，母女俩依旧义无反顾地坚持了整整一夜。

    东方发白后，源雯已然感受不到怀中之人的半点体温。

    啼哭声断了许久，她却还是不愿意松开怀抱着婴儿的双臂。

    “放弃吧，那孩子没救了，再继续守着还不如趁早丢掉……你俩今儿快去打工赚点饭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少一个人吃饭也挺好！”刚睡醒的源常平睁着惺忪眼来到房内见到她们时只说了这么一句。

    源雯对自己父亲冷漠无情的为人态度早已无感，却还是被他说话时的薄凉语气所震惊。

    连自己孩子的死生都不加以些许的关心，他还是人吗？

    ……

    抱着幼婴冰凉的身躯来到河边时，源雯心里早已麻木。

    母亲让她把孩子的尸体沉入水中，说是这样能让这可怜的小生命回归自然，下辈子投个好胎莫再受罪。

    话虽如此，源雯却清楚这话背后的悲凄。

    此方地域盛行土葬，但凡是个普通人家死后也是要入土为安的，再退一步也得是烧成灰后装棺埋入土里，说是这样人的灵魂才能转世投胎，否则就会陷入无尽的险恶轮回不得超生……母亲之所以选择沉水葬婴，不过是因为他们家连最廉价的棺木都买不起罢了。

    举手欲投婴时，源雯心中忽想：不如把自己也一块葬了。

    这悲催的人世，她已是片刻不想再呆。

    源雯缓步踏进河里……河岸两旁行人熙熙攘攘，却是无人阻拦。

    每年在此投河自尽的人数不胜数，人们对此早以见怪不怪。

    许是神明显灵感念人间疾苦，河水刚一没过源雯小腹，她怀中的死婴便大哭出声来……其声尖厉非常，瞬间将源雯恍惚的神智拉回到现实之中。

    与其说他的存在是个意外，不如说他的存活是个奇迹。

    源雯兴冲冲地将他重新带回家后，那男孩竟顽强地活了下来。

    逃过一劫的幼婴呼吸平稳，却是饿的发慌，大哭大闹不止，可让这一家人愁得不行。

    芸氏平日里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自己不饿死已经算好的了，怎么可能会有奶水哺乳这小生命？

    幸好附近贫民窟里的一位老娘最近也生了一个儿子，靠着她大慈大悲施舍点奶水，小婴儿才不至于刚一出生就被饿死。

    得知自己添了个儿子还大难不死活下来后，赌鬼源常平在那段时间里竟也收敛不少……他不仅戒了赌瘾，还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芸氏和源雯都为此感到高兴，以为他就此洗心革面了。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源常平便又犯起赌瘾，一天夜里偷出全家钱财往赌场里输了个精光……那夜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源家四口人全靠街访救济生存，几乎被逼到了绝境。

    幸运的是，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是那小孩却一天天地长高起来。

    和别人家膀大腰粗的活泼孩子不同，那幼婴生来体型瘦小……常年吃不饱饭的他身体免疫力极差，一到换季时节就疾病缠身。

    母亲芸氏忙于生计是没空管他的，赌鬼父亲更是不会多看他一眼。

    这小孩能顺利长大活到十岁，全赖源雯不辞辛劳地照顾他。

    源雯知道自家弟弟个子小饭量大，每次吃饭时都会把她的那份食粮分一大半给他吃，因而家里的大人虽然未曾尝过饱腹的滋味，但也不曾让小孩挨过饿……年幼的孩子不懂事，还以为自己多吃那一份是理所当然的。

    源雯时常想，自己那弟弟虽然是生得瘦了点……但好在长得也算健全，面相棱角分明，不闹事的时候看起来倒也还算俊俏。

    小孩长到一岁时，身为家里唯一一个认字人的源雯理所当然地为弟弟取了名。

    她刚被收养时源常平还没染上赌博恶习，倒也还能请算命先生为自己取名，后来源家早已没落破败不已，便也只剩下自家人给自家人取名这条路子了。

    源雯想起自己当初差点和弟弟在那条名为“洛江”的河里共赴黄泉，却也在洛河畔获得了新生……便取于洛河畔获新生之意，为弟定名洛生。

    源雯向家人宣布自己为弟弟取的名时，母亲芸氏对此中意非常，父亲源常平则是一言未发不置可否。

    不管怎样，少儿从此有了名，唤作源洛生。

    源雯朝夕护着源洛生长大，日夜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年少的男孩虽然贪玩厌学，但也总是赖在她身边听其劝导。

    她护着他，就像护着一支自淤泥中破土而出的白莲，不愿他被污垢沾染。

    每年清明上山祭祖，源雯总会在心中默念：“我已难逃苦海，只望神明怜悯，救我弟脱离悲伤之地，愚女一生便也无憾了……”

    可心中念想再多，也终究抵不过现实无情。

    父亲源常平在赌场被人坑骗数上百万元后，竟与黑道之人以嫁女为约私自将她许配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黑道少爷……一纸不平等的婚约，足以将她本就脆弱的人生整个毁灭。

    她的人生本就没有什么奢望，不过是想看着自己的弟弟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罢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理想如今却也濒临破灭。

    纵使心中再有万般抱负又如何？她被胁迫着，不仅不能违抗那一纸虚伪的婚约，还要在家人面前装出一副心甘情愿外嫁于人的面孔。

    她想过要反抗，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告官吗？她却没有把握官府能在黑道之人动手灭门前保护好他们。

    与黑道签订不平等婚约的人，嫁过去后无一不是被掏心挖肺的……表面上的婚嫁协议，不过是器官买卖的遮羞布而已。

    黑道之人的利刃高悬在他们这些穷苦人的头顶之上，被压迫者稍有反抗，不仅会让自身所受折磨加倍，更会连累家人……而这后一点恰恰掐死了源雯的逆鳞。

    往事忆毕，源雯早已泪落满面。

    源洛生依旧在塌上昏睡着……摇曳的烛光勾勒出他瘦俏的面部轮廓，上面映着一副与少年身份不符的成熟面孔。

    虽然自知嫁入黑道十死无生，但源雯从未在弟弟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她怕源洛生看出自己的不舍与伤心。

    源洛生这个顽皮弟弟最是粘她的，她却不愿让洛生掺和到自己的祸事之中。

    她这弟弟，光是听说她要遵父命嫁人就已离家出走，甚至还敢与向来在家中横行霸道的源常平分庭抗礼，闹到父子相搏见血的地步……源雯实在不敢想象源洛生知道婚约一事背后的阴暗真相后还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

    一个血气方刚的源洛生，再加上她一个二十出头的源雯，他们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也太过弱小，想与灾厄抗衡未免显得可笑非常。

    互相在意的两人本应互相扶持，此刻她却选择了自尝苦涩暗道别离。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以被捂脸黯然落泪。

    这就是源雯在这件事上做出的最后决定。

    思绪停时，源雯想起了母亲芸氏总是说喜欢说的一句话：“命运总得逆来顺受。”

    是呀……既然命运不可逃避，那就坦然地接受它好了，难道还能反抗不成？

    她望着弟弟的脸看了许久。

    “还能像这样见你多少次？”源雯喃喃自问，而后久久无言。

    眼里的泪干了，也不知是泪已流尽，抑或是看开一切不再伤悲。

    夜深后，长久未休息的她再也抵不住脑中积攒的困意，昏沉沉伏倒在弟弟床边……入眠时源雯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里的她孤身坠入了无底的地狱中，触目所及皆成飞灰，周身皆被烈火吞噬侵蚀。

    似是传说中的烈火焚身，永生不得救赎。

    她既不挣扎也不呼喊求救，更不盼有人能伸出援手带她脱离苦海……无论是生是死，她都想独自一人承受起世间的一切罪孽。

    短暂地活了一生，源雯认为现世并不值得自己流连，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不过是家中那尚未成年的弟弟罢了。

    那个孩子身上有着她到死也不愿割舍的念想。

    源雯身周，地狱火苗窜起百丈高，烧得劈啪作响……她的身心备受折磨，却依旧在心中默念着源洛生的名字，徒劳般地祈祷着，只盼对方能在彼方过得安好。

    忽然听得地狱上空传来一声空灵沉响。

    “jiejie莫怕，阿源会一直陪着你的……”

    梦里一切尽是虚无缥缈，那句话听起来却是异常清晰，久久回荡在她梦境间。

    其声萦绕，若即若离，似手握流沙，伸指可及却又寻不着踪影。

    说出那话的人是谁？睡梦中的源雯无力思考这个问题，却又莫名地觉得心中的抑郁情绪得到了释然。

    地狱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淡白色光芒裹住了她全身，带着她飞翔，遨游，穿梭在无限的天地之间。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那一瞬时她竟也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