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更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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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宫道上空无一人。雪已经停了几日,这个国度的冬天就快走到尾声,但积雪还没有化去。看守地牢大门口的侍卫拄着佩刀昏昏沉沉,忽地被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惊醒。 刀拔了一半,却见那根本不是有犯人逃跑或者有人劫狱,那是他们的天魔大人。玩忽职守,那位大人向来不留情面,侍卫扶了扶自己睡歪了的帽子,心道自己大概是要挨罚了。他战战兢兢去朝天魔行礼,请罪的话还没说一句,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域之主竟然就木然地从他身边晃走了,瞧也没瞧他一眼。 天魔怀里横抱着一个昏过去的人,他自己没穿外套,外套裹在那人的身上。侍卫扶着帽子,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长靴踏在未化雪的宫道上,窸窸窣窣,渐行渐远,身后踩出一串无言而惘然的脚印。 宫道两侧的石灯燃着微弱的光。从地牢到帝释天寝殿的路很长很长,却不够天魔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想明白。他一步一步地走,走累了就在一处亭台坐下来,帝释天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均匀而安静。天魔看看怀里的人,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明明他才是那个伤害对方的人,为什么他却痛苦百倍?他想起帝释天被他侵犯的时候抬起眸来望他,为什么是那样的眼神? 你不恨我,可你也不爱我,你又这样,这般不管不顾地睡着,像我们初见的那晚,你固执地什么也不肯说,像你无言地拥抱我。帝释天,什么都要我去猜测,要我去孤独地欣喜若狂去歇斯底里,把爱与恨都滂沱在我一个人肩上,而你却可以安然地睡着,为什么呢,为什么啊。 天魔把人抱起来继续朝前走着。步子很沉却稳,直到走回了他的住处。他把帝释天轻轻放在榻上,替他换了衣服盖了被子,宫人送来伤药与姜汤,是他方才吩咐的。他就坐在他的床前,看啊看的,能看出花来似的,又想狠狠心一走了之,脚下却跟生了根一样。 一截藕臂露在被子外头,白皙的腕上有道深深的伤口,看得出那时候帝释天使了极大的力气想要挣开。血rou哪有金铁硬呢,人心又哪是磐石呢,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聪明,却没人想得明白这个问题。天魔把那手腕搁在腿上,手指上蘸了伤药去替他涂,指尖接近腕子,他竟然微微颤抖。战场上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深的浅的,疗伤祛毒他没哼过一声,如今给人手腕上个药,他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指尖接触伤处的时候,帝释天羽睫轻颤,大约是有些疼。天魔当他是要醒了,几乎作势转身要走,可榻上的人皱了皱眉,眼睛并未睁开。 天魔长长叹一口气,继续为他涂着药。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里流过来,这冬天的夜太长了。握刀拿剑的手笨拙地捧着那纤细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涂抹,不知晓那更漏响了多少声他才涂好了伤药,把帝释天的两只胳膊都小心地放回被子中去。 而后他发现,帝释天的身上烫得要命。 深更半夜,天魔又跑出去叫人去煮汤药。殿里没其他人照顾着,是他自己将人都遣走了的。他将手放在那guntang的额头,明明也并非多严重的病症,大约只是方才在地牢受惊又受凉发了烧,他却无法平静下来。 巾帕在冷水中浸了又浸,拧干,叠好,然后被覆盖在额头。金眸垂下来,落在帝释天安静的睡颜,他仍然那样美丽,天塌地陷海枯石烂了也那样美丽。天魔胸中郁结着一口气,从回来到现在他忙来忙去,注意都放在旁的事情上,他手忙脚乱又理所应当地照顾着他,忙完了安顿好了,他忽而才想起来,这一切原本都是他一厢情愿。 光明天死后,帝释天来前的那段时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天魔坐在床前,他想去握帝释天的手,但是手拿出来他才想起来那手上全是伤,于是他又自嘲地笑啊笑的,把那只手放了回去。 两个人一同在雪地里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巾帕被捂得有些热了,天魔就将它拿下来。他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帝释天的,又冷又热,外面是冷的,内里是烫的。他这般贴了很久很久,病中的人把灼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面庞,他退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冷的还是热的。帝释天在梦中又喃喃了什么,天魔不愿像从前那样凑过去仔细听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逃避答案,他比谁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听见帝释天在梦中唤阿修罗的那个夜晚,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就在床前守着,巾帕热了又冷,干了又湿,外头有了淡淡的光亮——是要天亮了啊。喂了汤药,敷了冷水,忙了一夜,帝释天的烧才退了。天魔去叫宫人进来,嘱托两句,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人,狠一狠心,终于提步走出了那座寝殿。 他走在昏暗的宫道上,他把一直披在帝释天身上的自己的外套也带走了,那上面还残存着属于那人的浅淡莲香。是了,他有些迟钝地想起来。 在那些时候,他想的事是—— 若我逢君在前,一切会不会不同? …… 帝释天又做了一场长梦。 在鬼域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日夜梦见的都是阿修罗。有时是年少时候的往事,有时是他从前曾想过的相守一生的样子,四年来这些都是他最常梦的。 可是这一日里,他梦见的是那个金发金眸的男子。 他去拥抱那个人,梦里他虽然被抱在怀里,却看得见那个人微微睁大的眼睛与眼里的温柔。他与那个人并肩站在雪里,他明明望着远处的雪景,却看得见那个人正悄悄偏过头来望着自己。他闭上眼去亲吻那个人,为什么他明明闭着眼睛,却什么都能看见?看得见那个人慌乱着不知所措着,狐疑着尝试思索着,那个人愣在那里很久很久啊,然后才认命地与不顾一切地捧起他的脸颊笨拙地回吻。 帝释天觉得有什么地方很疼很疼,细细密密的,像许多许多的针脚。他看见那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去想要再次拥抱他,可是他没法动弹,那个人苦笑着大笑着走远,他张了张口想要唤他,但是他忘记了他的名字。 白日里,帝释天醒来,由宫人照顾着他吃些东西,喝下汤药。他醒着的时候身边只有宫人来来往往,一切都周到妥帖,但他还是觉得很疼,在心口处,他迷迷糊糊地想,他的胸口受伤了吗? …… 深更半夜,侍卫又慌张来找天魔,道帝释天睡得昏沉,夜里又发起了烧。宫人在他面前跪了一地,君王抬手,最后却一个都没能下得去手打,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他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朝帝释天的住处。 再次踏入那个寝殿的时候,天魔直觉自己可悲又可笑,他方才还好好地在书房待着准备安寝,怎就一个冲动就又来了这儿呢? 手上的绷带拆下来,取新的,然后再一点一点的将新药涂上去。换巾帕,喂药,他忙啊忙,用这些照顾病人的琐事把自己的心填满,好教自己心里不再有空闲去胡思乱想,好教自己不要再一次又一次质问自己,究竟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 天亮的时候,在帝释天额头的温度不再那么烫的时候,他又离开了那个屋子,他落荒而逃。 我不能面对你。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过往太多,我奢求的也太多,拥抱与亲吻与肌肤相亲,你接受着我又拒绝着我,我的千言万语都被你堵在口中,我询问你,质问你,责问你,可你从来都不说话,过往与执念都被你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你望着我,像要抓住什么,你让锁链划破你的手腕,帝释天,你为什么不说话? 帝释天的病反反又复复,天魔在每个夜晚踏着月色而来,又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离去。帝释天总是安然地睡着,安然地享受着那份关心,可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更漏声尽,又是一夜。 床前坐着的天魔终于站起身来,他像往常一样去望了一眼熟睡的帝释天。因高烧而潮红的面颊已褪去了颜色,他双手交叠在心口处,胸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这大约是最后一夜了。 一步,两步,他朝着门口走,像从前的任何一天一样。 他走了几步,听见了身后床上掀被起身的动静。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去。 帝释天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他站在熹微的晨光里,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没有回头朝着门外走去。 可是帝释天说了一句什么,帝释天在他身后开口问了他什么,让他最终停步在门前。 病了许多天的人虚弱地坐起身来,一双金绿色的眼眸像含着秋日未晞的露水。 “你……还要躲着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