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中原中也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太宰治又引诱赤坂贺跟他大吵一架,然后大打出手,绕着办公桌狂扔东西互相砸半个小时又上蹿下跳半个小时,期间要求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挨砸,他就提溜着太宰治的领子,用围巾把他捆在附近的树上倒吊着,让赤坂贺坐在首领的宝座上。 他已经为赤坂贺找到三个非他不可的理由:第一,赤坂贺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六十五天露脸,其他时间不知所踪,符合正常人不想看到直系领导的心理需求;第二,赤坂贺从来不搞突击检查,不搞弹性打卡但是往死里加班那套,不搞办公室政治,不搞超负荷工作,满足于年年有余;第三,赤坂贺本来就是组织成员,对现任高层来说,扶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上位没有情感上的障碍。 最重要的是赤坂贺不会把前男友叫过来在办公室里抬杠取乐,中原中也永远无法共情太宰治,更不会干出这种怪事,说实在的,要不是太宰治是首领,他早就在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把他吊在游艇上随波逐流。 妈的,睡我弟弟就算了,还他妈想玩藕断丝连?中原中也越想越气。 他就剩下这一个活过千般灾祸的同伴。 他守在门边,赤坂贺气冲冲地走进来,不亚于被豹子叼走孩子的母熊,中原中也自觉地朝更僻静的角落走去,悄悄站定。 “你和女鬼的区别就在于,你是男的。” 赤坂忽然挑衅太宰。 太宰立刻反唇相讥:“你和男鬼的区别在于,你也不是男人。” “我咒你吃便利店饭团的时候海苔全是破的。” “哈哈!我有钱,不用晚上十点去抢打折饭团,那时候只剩下生姜味了吧!你讨厌那个!” “妈的。”提到钱,赤坂贺就心神不宁:“你求婚途中嘴里进虫子!” 太宰治更兴奋了。 中原中也隐隐觉得有点头疼,胃疼,想到不知道多久才能结束,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他又想到人生还长着,顿时,忧郁变成抑郁。 “算了,”赤坂中止了战斗,“跟你说话真没意思,妈的,你了不起。我要走了,我有的是正事要做。” “你对成为Port Maifa的下一任首领感兴趣吗?”太宰治问,下巴搭在交叉的手背上,口吻一点儿也不严肃。 另外两个人都被吓到了。 “我只是讨厌你,”赤坂说,一脸惊奇,“又不是失心疯。我连模拟经营游戏都玩得头疼,还从事这么高端的事业?你不怕次年就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吗?” “只是聊聊,”太宰治把玩着钢笔,他好像真的很想知道赤坂的想法,“聊聊嘛。当首领有什么不好?你看,有钱花,有房子住,出门有车,车会配司机,而且大家都要对你鞠躬,点头哈腰的,你还可以尽情使唤中也,他不能拒绝你的命令。” 随便你们。中原中也想,内心多少有点麻木了。随便你们怎么样,别烦我,让我就站这儿吧。 “我是说,能不能饶了中也?” 出于责任感,赤坂问,“放他一个人待着行不行?” “不行。”中原中也虚弱地说,接近自语,“不安全,不是说你,是说他可能随时弄点幺蛾子。” “好吧。”赤坂点点头,同情极了,“我真担心下次听到你的消息,你人在精神病院。” “病房禁止探视就行,我想静静。”中原中也回答。 赤坂贺同情地说:“这保镖工作我替你做吧,你出去休个假,喝点酒,泡个温泉,好好活下去吧。” “去吧中也,这里不需要你了。”太宰治立刻赶人,然后从幕布旁边拉出把凳子,对赤坂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欢迎你,护卫犬先生!” 中原中也咋舌,扭头逃也似的走了,在幸福的感觉中迅速预订了温泉酒店的房间。他会一直休息到赤坂贺受不了了,打电话呼叫他为止。 “你没资格拿我当狗用,又不是你养大了我,明白吗?” “过段时间你就见不到我了。”太宰治开玩笑般说,“真的,绝对看不到我了。” “别扯淡。你打算去做什么?” “休个超长假期,”太宰治认真起来,“一个漫长、无穷无尽、直到世界尽头,充满了温暖和阳光,清爽又开朗的超级假期,那会是个顶级的享受,远胜过你我在人间能体会到的一切。绝对超过它们。” “我不清楚,”赤坂贺犹豫了,“至少,所谓的顶级享受我还没体验过,除非你把火并也囊括在其中。” “不不不,那地方没有噪声。” “那我可以扛着音响跳舞吗?从迪斯科到霹雳舞,80年代精选歌单。”赤坂问,“然后跳点别的,你还记得舞步怎么跳吗?” “完全忘了。”太宰治有点沮丧,“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上次跳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有十四岁吗?” “可能没有。”赤坂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你总是踩我脚。” “啊呀。那也没办法嘛。我不是故意的。” “随便你。”赤坂说,“忙你的吧。” “忙完了,我给自己留出了档期,完整的休息日,晚上我要出去一趟,见个人。”太宰治伸出手,搭在赤坂肩上,“等天黑下来,我们就各忙各的。” “随便。”赤坂甩开他的手,站起来,“你说了算,好吧?小小的岛屿在你巴掌上翻转呢,我有点受够这些事了,也许缩在福利院里经年累月的带孩子会更有益身心健康。” “不一定,”太宰说,“你不适合。想想看吧,二十年以后他们回来探亲,发现你还是这么年轻,森先生完全是个老头子了,白头发白眉毛白胡须,而你,你还是风华正茂呢。” “听起来像个诅咒。”赤坂缩缩脖子,“说实在的,也许漫长的青春源自内心,果子要到成熟了才会开始腐烂吧。我想我还早着呢。” “是吧。” “那么你怎么办?”赤坂突然问。 “什么怎么办?”太宰没听明白,话题太跳跃了,现在在谈论什么?青春,内心,果实还是腐烂?他三天里睡了四个小时,脑子转不起来。 “我是说二十年以后,你那会绝对不年轻了。”赤坂眨眨眼睛,“你多久没晒太阳了?也没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吧,饭有按时吃吗?天天坐在这儿,你的性癖还停留在上位前吧。” 太宰没说话,他哑火了。 “还是恋痛?”赤坂问,一板一眼,好像个新手心理医生,“别紧张,分手这么多年了,我绝对不会和你做的。” “你现在还恨我吗?”太宰轻声问,这很不寻常,平时他是不会问的。 “当然。”赤坂的表情还是那样,“放轻松,伙计,恨你不意味着要杀了你或者伤害你,我的感情和你没关系,懂吗。你搞得我这么多年一直有阴影,不过无所谓,债多不压身,我们各过各的。我不会看着你死,但过段时间我就不会再来了,我得给自己找个归宿。虽然据我观察所有这么做的男人最后都死了,但男人本来就很容易死,我决定要接受这点。” “有方向了吗?”太宰问。 “除了你以外的人。”赤坂说,“和你厮混没有好结果,我试过了,别人顶多图我一时,你想套牢我拉一辈子磨盘,我才不干呢。我又不是蒙着眼的骡子,看,我现在有只不闭上也不会干涩的眼睛,它永远看着你呢。” 赤坂轻轻敲敲他左眼里的义眼片。 太宰端详了一会,说:“给你做套不同颜色的义眼片吧。” 然后他拿起内线电话,吩咐了几句,转头对赤坂说:“数据报给我。” “我不会屈服于小恩小惠,我闻到阴谋了。”赤坂大声说,“阴谋!你今天图我的命。” “别胡思乱想了。”太宰摇摇头。 赤坂给他一串数据,摸着下巴思考起来,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逃得远远的。 太宰是有前科的,在他的履历上留下了污点,以至于赤坂贺永远无法信任他。尽管很多事都过去不止五六年了。 最早的一桩案子在太宰十五六的时候就犯下了,他整天捧着一本空白的书读得津津有味,赤坂问他那上面是什么,他问赤坂信不信命运?赤坂泡了半个月图书馆,研究了一顿人类怎么定义命运,回来和太宰说,不信。于是太宰捧腹大笑,把书拿给赤坂看,赤坂看了一眼,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你可能疯了,”赤坂说,不太笃定,缺乏自信,因为他不清楚什么是疯了,“也可能是我疯了,但如果我疯了,森先生会要求我离开岗位,所以我觉得我还是一般状态。” 赤坂没有使用正常这个词,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正常。 太宰笑得几乎从沙发翻过去。 “不一定,”太宰说,“也可能你疯了,但是森先生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不可开交,吃饭都靠秘书用搅拌机搅碎了拿勺子喂给他,没来得及发现你疯了也说不定。” “啊?我昨天才看见他在餐厅悠哉地吃饭。” “那不重要。”太宰继续忽悠,“所以肯定是你疯了。” “你更聪明,你说了算,就这样吧。”赤坂点点头,很是信服,“那么我要去申请休假了。既然我疯了,我就不应该工作。我应该休息很长时间,直到你觉得我正常了为止。” 随后赤坂就上楼去了,在首领室和森鸥外掰扯了接近半个小时,森鸥外完全陷入被动,隐约觉得其实是自己疯了。 “又或者每个人都不正常,”赤坂说,脑筋飞速旋转,“我们可以组织个精神健康检查。” “不,不至于,”森鸥外说,“不就是休假吗?去吧,两个月之后再回来,好吧?如果你回来以后还提这些疯话我就打你了。” 赤坂贺前脚刚背着行李离开大楼,太宰治后脚就到楼顶申请休假,理由一模一样,也论战了半个小时,只申请到两天假。 “难道我的精神健康就不重要吗?”太宰抱怨说。 “你的精神健不健康你自己不知道吗?”赤坂惊奇地瞅他,“什么时候健康过?有病立刻治和拖着不治,待遇肯定不一样啊。” “好像听起来真有道理。”太宰赞同地点点头,“但我还是要说你是个蠢货。” “是的,”赤坂丝毫不争论,他不想白费力气,“你说的对。” “除此以外,你还是个白痴。”太宰乘胜追击。 “是的,”赤坂继续点头,“你说的对。” 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完全玩不起来,太宰无聊到用手指戳冰球,把它从球戳成接近正方体,全神贯注地处理自己的杰作。赤坂陪他在吧台上戳了两天冰球,才坐上车,打算自驾游。 车都开出去了,赤坂想起来自己没有驾照,也没有到合法持有驾照的年龄,于是他打电话请太宰治找个能合法使用车辆的人过来解决一下问题,太宰让他自生自灭;于是他又打电话给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不接电话;他想了想又打给森鸥外,森鸥外说都放你休假了,别烦我,自己走路去目的地吧。 赤坂贺觉得此话有理,背着包,靠两条腿走路,翻山越岭,一路上又是打人又是打咒灵,白天喝露水,晚上看北斗星。某天晚上下大雨,赤坂贺彻底迷失方向,在林子里支起天幕,傻愣愣的,望着远方的弯月。雨下了不到七天,赤坂在天幕底下坐了七天,没毛病也快憋出病了。 赤坂从树上摘了点叶子吃,庆幸于自己非人的血统,继续吃树皮,吃青草,吃得嘴里一股苦味。等到雨停了,他背上包小跑着回到人类聚居地,发誓这辈子就在城区待着了。 城区没什么好玩的,没有月亮也没有北斗星,风俗店和酒吧比星星都多,有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在路边揽客,有个不知道什么俱乐部的女人拦住赤坂的胳膊,建议他进店看看。 “我待会要开车,”赤坂撒了个谎,其实他的交通工具是双腿,“不方便喝酒。” 他撇开女招待,穿过一街道的灯牌,松了口气,觉得其实是太宰疯了,就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