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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宫阙被修真界称为“天外天”,自然是因它建在天上。 宋潜机晋升化神后,设大阵聚云气,引扶摇立地基,才造得这样一座悬浮九霄,富丽堂皇的仙宫。 散修带子夜文殊来得早,此时方值午后,金乌炽烈,照得脚下玉砖都好似闪着熠熠金光。 也衬得子夜文殊脸愈发白,眼愈发深。 两人在殿中对面而坐。 一阵清风拂过,对方看起来竟又有了些许飘飘超尘,摇摇欲坠之态。 宋潜机忽地意识到,这人已不再是那个伴他血河谷奋战一月的青崖院监了。 他百战不死,自是死里逃生的行家,更知道其中会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艰难险阻,千钧一发。 即便当年是宋潜机眼睁睁看着子夜文殊断了气,但修真界从不缺少机缘奇迹。 君不见,这是个就连一介散修泥腿子都能成为天下至强的地方。 宋潜机不知对方的“死而复生”背后是否是谁的阴谋诡计,可他既建得出天外天,做得这人上人,当然也就不会畏惧这些飞蛾扑火的宵小之辈。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鬓边那朵娇嫩的土豆花上。 况且就以子夜文殊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哪怕他不拔剑,哪怕他站着不动,哪怕他脱了所有防御法器,赤条条站在对方面前,对方都没法伤他分毫。 不过是再一次看着“子夜文殊”死去罢了。 “手伸出来,”宋潜机说,“我给你把脉。” 修为有成前,他时常要面对苟延残喘危在旦夕的局面。散修的命不值钱,夺宝、寻仇、灭口,有太多理由能够杀死他们。几番死地脱险,自然就能拥有一手还算不错的医术。 子夜文殊没说话,默默抬起胳膊。 宋潜机两指并拢,搭在他的腕上命门,只觉触手可及,冰凉彻骨。细一探去,则又是脉搏孱弱,内息混乱,气血两虚,灵力空荡。换任一个医生来,都只能摇头叹息:败亡之象,无可挽回。 若非药力护住他心口一股微弱真气,只怕此刻子夜文殊早已立毙当场。 “你能活着到这里,也算是福大命大。”宋潜机收了手,自储物袋掏出一件带着毛领的厚重法袍来。本想直接扔给对方,可想起方才把脉探出的结果,他顿了顿,还是轻轻把法袍放进了子夜文殊怀中,“披上。别千辛万苦来了,倒先冻死在天外天!” 子夜文殊低头看向被塞进怀里的衣服。 而宋潜机看了他许久,才忽然醒悟,眼前画面那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昔年血河谷,他刚刚结束一场厮杀,正赤着上身打坐调息,子夜文殊就以会冒犯女修为由,扔给他一件法袍,让他换上。 宋潜机记得自己当时还取笑子夜文殊,说他们大门派出远门,储物袋里都得先备上十套八套衣服。可未想一别经年,子夜文殊一穷二白,囊空如洗;而储物袋里百八十套法袍,要人换衣服的倒变成了他宋潜机。 尤其是当他看到对方只是怔了怔,接着便老老实实披上了法袍时,便更是颇为寂寞地想到,子夜文殊果然还是和他不一样,失忆了也是这样规矩,像他方才所设想的,强行将衣服裹到对方身上去的场面,根本没有机会在现实中发生。 那法袍样式乃是件毛领黑裘,穿到身上便会自动调整大小。宋潜机在深山寻得千年妖兽,血战三天三夜,剥下整块皮毛,又亲自附上阵法,制成防御法袍,本是为了妙烟。然而仙子仁慈善良,怜悯妖兽惨死,又不喜着黑,这顶级法袍便压在储物袋深处,直至今时才重见天日,被宋潜机随手交给子夜文殊御寒。 对方披上黑裘,看上去倒比方才顺眼许多。 宋潜机心想,再佩把黑刀,就真要从翠竹馆的小黑变回他认识的那个青崖院监了。 只是子夜文殊现在脸色远比当年还要苍白,面庞清瘦,眉目间又犹带病容,不若曾经那般冰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重伤未愈吊着命的样子。 宋潜机打量他半天,才终于开口问:“你夜里伤病会发作?” 子夜文殊没有立刻答话。 宋潜机看他眼神细微变化就知他在迟疑什么,却没耐心陪他玩你猜我猜,当即一锤定音:“今晚我同你一道。” 子夜文殊说:“不必。” 宋潜机淡淡道:“天外天可没有树枝给你咬。”他看向对方,呵呵笑了两声,“夜里若是痛得受不了,不小心折了哪盆琼草仙花,十个你卖进翠竹馆都抵不上。” 子夜文殊没说话。 宋潜机于是趁热打铁:“到时候就先用你找青崖书院要赎金,不够的话,就再把你那个散修朋友也卖进翠竹馆。” 子夜文殊抓住重点:“青崖书院?” 他看向宋潜机,神情第一次有了明显变化,“我以前是青崖书院的人?” 宋潜机看着他,忽然闭上嘴。可当目光转到对方头上的土豆花时,却是又一下破了功,笑起来。 子夜文殊望着他,眼神恢复平静,沉声说。 “你答应过我,告诉我的过去。” “好吧,好吧,输给你了。”宋潜机险些笑岔了气,才终于笑够了,停下来,正色道:“我是觉得你的过去没甚可讲的,倒不如现在这般有趣,但你既想知道,那我自然也会告诉你。”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你名为子夜文殊,用雪刃刀,做青崖书院的院监,是个做事规矩又很婆妈的人。” 子夜文殊眉心微蹙。 宋潜机乘胜追击,滔滔不绝:“你我相识于血河谷,危机所迫,一月同行。我叫你死人脸,你叫我宋潜机。你古板又不知变通,那些人显然是利用你,你还傻乎乎往上直冲。中了炎毒硬要守夜,堵在洞口差点被精魅直接抓走,还是我把你打晕才拖回来的……” 又说:“你每日子夜练刀,卯时收功,之后还要写日记,我明日就为你准备纸笔。” 子夜文殊不为所动,只是问道:“日记在何处?” 宋潜机顿了一下,“你死——那时你我分别,你随身所带的那册已经毁了,余者应当都还留在青崖书院。” 他看着对方,“今夜我便传书给青崖院长,问他日记的事。” 子夜文殊自座上起,郑重行礼,道:“多谢。” 这本非对方分内事,宋潜机愿帮他,他却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承了对方的恩。 “我承你恩情,来日可报。” 修真者讲究“财、侣、法、地”,宋潜机样样不缺,样样皆是顶级。 可子夜文殊却是一无所有,经脉俱断,前尘尽失,身体要对方帮忙调理,佩刀要对方亲手重塑,甚至就连自己是谁,都得由对方来告知。 此等大恩,来日必报。 而子夜文殊向来一诺千金。 宋潜机却是笑了。 “我帮你,并非是要施你恩情。”他向后靠到椅背上,悠然说道“本就一时兴起而已,又何来施恩之说。” 子夜文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却是突然道:“你如何想,与我无关。” 我认定你对我有大恩,与你是否如此想之间,并无关系。 宋潜机先是怔愣了一会儿,其后却是乐不可支,撑着扶手,笑得开怀。 他平日自持大能身份,时刻都端着架子,已经许久未表现得如此开心了。 然而今天他已几次破功。 子夜文殊微微皱眉,好似疑惑。 宋潜机抓着扶手,笑弯了腰,好不容易忍住了,才直起身,边笑边说:“我没想到,这种话有一天竟会从你青崖院监嘴里蹦出来。” 他倚在座椅中,拍着手,“‘你如何想,与我无关’。那些名门大派讲礼法,讲规矩,要面子,要声名,即便如此想,如此做,他们也不会就这么直白说出来。——我教你一个道理,只有无根浮萍的散修才能理直气壮说这种话。” 天外天的主人仿佛带着怜悯,终于说道:“子夜文殊啊子夜文殊,你也要变成一个无门无户的散修泥腿子了!” 碎掉的神像被人从土里刨出来,哪怕修复得再好,白玉中也从此就混入了泥。 自然再当不得冰冷无情高不可攀的院监,更做不了不食烟火不染私欲的神明。 子夜文殊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呢? 宋潜机本人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百战不死,然后从泥地里爬到了最高的天上。 “你说得对。”宋潜机大笑道,“欢迎你来到散修的世界——” “子夜道友。”